听说二牛被抓,大伙的第一反应就是:河神确实是被人害死的,而且,害死他的不是外人,正是忍无可忍的沙栗河人。如果二牛确是杀死河神的“真凶”,那么,这更证实了人们的推论:连二牛这样老实得三脚踢不出个响屁的人都要杀他,看来,河神的确死有余辜。
“二牛有种!”村人们这样说二牛。
“这事儿也不一定,二牛一直说他捞河那天没见过河神嘛!”有人表示怀疑。
“咦,二牛再老实也不至于杀了人上街吆喝吧?”多数人还是希望真是二牛杀了河神。
“二牛嘴上倔,心并不狠。他要能干了那事儿,哑巴女还能活到今天?”
“啥叫兔子不急不咬人?他河神保不准又干了啥缺德事儿,把二牛给逼急了。”
议论归议论,河神没了,墓还得打,“草人”还得埋。说说话话间,几天过去了,河神的葬仪在大伙的大吃大喝、磨磨蹭蹭中终于结束,四邻八村的“吃客”也都恋恋不舍地作鸟兽散,最终留下河神院内院外那一片狼藉以及山腰上一座新撮的土堆。
夕阳要滚到山的那边去了,在这最后时刻,它如同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用尽毕生气力,把最红最红的光,泼洒在秋天的山野上。
“妈,走吧,我要看小豹子！”战斗蹲在地上,拉住巧凤的胳膊来回摇晃着。
“战斗,甭闹,都要娶媳妇的人哩。让妈再坐一会儿,我想跟这死鬼说会话。”巧凤把身子慢慢斜靠在河神的坟头,而后来回把腿伸了伸,头摆了摆,自觉躺舒服了,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战斗没趣地向村里走去。
傍晚的风很细,很柔。坟头上新栽的那棵又细又高的沙栗树娃儿仿佛无力地举着头上那团扫帚头似的白幡,在微风里很不自然地摇摆着……巧凤看着,眼里便起了层薄雾,那团白幡竟恍惚变成了河神的脸——上头小,下头大,脸上的肉一棱一棱,两只眼奇大,永远都喷射着火辣辣的掠夺欲。这张脸尤其是这双眼,她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像西山尖那轮滴血的日头。
这双喷火的眼睛,曾经把沙栗河多少年轻女人的心给点燃得火光四溅,又把多少青春少女的初恋给糟践得面目全非。三十年了,巧凤一想起这双眼睛就恨不得拿刀剜了它们。
可,三十年中,她又常常怀想起它们,咋都忘不了。十七岁那年的一个雨后的沙滩上,就是这双眼睛生生把她浑身上下给剥得赤条条一丝不挂,几乎没咋反抗,她就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了这该死的恶鬼。那一刻,她恨到了极致,也幸福到了顶巅。河神粗野的呼吸与嗥叫连同河谷里的波浪一同呼啸,一同起伏。
那会儿,她早就知道河神的歹心,无时不在躲着他,防着他。可她又知道,凡河神想要得到的,几乎没有得不到的。那天傍晚，河神让她到河边去,她连理都没理。可到了约定的时间,她还是去了——身不由己,腿不由己。她边走边骂自己贱。最终,当她从那激情的燃烧里醒来时,竟一口咬住河神肩膀上的肉疙瘩,拼命地撕扯。她恨不得把他撕得沫沫碎。但她最终还是认了。三十年了,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男人，但没有一个能与河神比：他的剽悍、霸道、甚至无耻,都让她激动,让她激奋。她觉得,做人就应该像河神那样,只要想干的事,想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干,一定要得到。三十年了,无论她遇到多少屈辱、不平、磨难,她都很少在人前流泪。即使生下战斗这样的憨憨半吊子，她也相信一定能把他调教成人,让他过上与平常人一样的光景。这种倔强，一大半是那可恨的河神给的。
“河神,你个死鬼,还笑哩,不操好心,老天爷不容你。”巧凤躺着,望着在晚霞里招摇着的白幡咬牙诅咒着。
“巧凤,你嘴上说得厉害,其实,我啥都知道。你是爱我的!”那白幡再次化作河神那张狰狞的脸,并蛮横地朝着她笑。
“去你的吧,想得不赖,爱你?我都后悔没有亲手杀了你!”
“甭说你不会杀我,即使真的杀了我,你也是爱我的。这我知道,你个小巧凤!”
“你……呜呜……”巧凤禁不住哭出声来。这一出声,竟再也收拢不住,她翻身趴在坟堆上,“河神,你个死鬼,我三十年都在想你,我三十年都没有这样哭过啊……呜……”
.....
“她姑,你这是咋啦?”三牛和巧娥不知啥时来了,他们身后跟着战斗。三牛拉起巧凤:“人家自己人还不哭,你哭他做啥?”
巧凤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泪:“我哪是哭他，恨还来不及哩。我是哭,哭我自己哩……”
巧娥的眼也红红的。她走上前去拉住巧凤的胳膊：“咱沙栗河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出一个河神。”
巧凤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了巧娥老半天,巧娥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看三牛,三牛的脸一赤一白,说不出是啥颜色。
巧凤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离开坟地时,边走边又骂开了河神。巧凤的骂声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