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闷热,蒸笼似的。
二牛躺在河西岸的那棵斜趴着的沙栗树下,眯眼望着河谷上空那块愈聚愈厚的云团,心里掠过一丝快慰。
“老天爷,丑蛋就要开学啦,你就好好下一阵子,让我再捞一回河,就捞一回!”二牛轻声念叨着。
他把所有的钱都搜寻到一块,拢共十六块三毛,丑蛋入学要二十块,加上伙食费,少说也得再弄十块八块的。
捞了大半辈子河,给三弟捞了个巧娥,虽然厉害得不是个人,可咱这一门人总算有了传后的;又捞一个栗花,哑巴是真，可长得排场,心眼儿也不少,知道眉高眼低。死了,也有人给上个坟,烧张纸。这一辈子,值!
想着这些,他的心里就越来越滋润。一高兴,他的腹脐间竟热起来。肚脐间一热,就又想起了翠翠。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除了那冒着青烟的沙栗树、石头、河流，就是头上这黑压压的天了。这些年,山后边有了煤矿、铝矿,许多人都跑去下井挖矿了,捞河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老的老,少的少,大都等河水退下来后,再到河滩上捞一些上不了桌的鸡零狗碎。就连河神也不大捞河了,听说他得了高血压,走路都有些不稳了。狗日的,你兴骚不了几天啦。
天上的云越压越低,来回翻滚着,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
一道闪电划破了黑沉沉的天。
雷声从黄河北岸的中条山上隐隐滚来,仿佛由远而近的洪流他浑身发紧激情澎湃。
又一道闪电,利剑般俯冲到沙栗河与黄河的交汇处,辽阔的水面一阵颤栗……
一股酸楚的火焰在他四肢奔窜,最后,汇集于盆腔……一声炸雷响了,咔嚓,震得他身下的土地微微抖动。他浑身被痛苦般的渴望点燃着,焚烧着。
闪电与雷声交替出现,整个河谷、整个大地都处于激动与震颤之中。
先是几颗硕大的雨点砸在他的脸上,凉凉的,有些疼。他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一阵带着沙尘的风在电光与雷声中远远卷来,在他头顶的沙栗树冠上纠缠了片刻,顿时,连珠炮似的雨粒便朝着地面、朝着他的腿脚飞刺而下……
暴风雨来了。
他大叫一声，浑身轻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在半空里飘飘悠悠地翻飞。
他闭上眼睛,任暴雨尽情地冲刷。
他听到了连声爆响的鞭炮。风雨中，他恍惚看到自己穿着用大红缎子做成的长衫,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脚面。脑后是一根火耀般长长的辫子,在日头下闪着油光。他的周围满是一张张熟悉的脸,那都是村里的人。人群后边,河神战战兢兢地站着,远远地朝他这边看,那眼神躲躲闪闪的。又是一阵热烈的鞭炮炸响,还伴着漫天飞舞的彩屑,散漫地从空中飘落而下,五颜六色的彩屑里,翠翠穿一身粉红的嫁衣,向他款款走来……
“翠翠,丑蛋妈……”二牛幸福地眩晕了。
“狗日的,二牛!怪钻机,早早可守上啦。”二牛的胯上被人踢了一脚。睁眼看,竟是河神手拄一根红木拐杖水淋淋地站在他身旁,那耷拉着赘肉的秤锤脸,悬挂着似乎要掉到地上的狞笑……
二牛没说话，慢慢坐起身,抹一下脸上的雨水,也把笑——一种冷冰冰的笑贴到自己旱地般枯瘦而结实的脸上。
“狗日的,咋?欺负咱老了?老了也是这沙栗河的河神,这是全村人选出来的,选出来的!"河神用拐杖狠狠地戳着沙滩,忽然,他把拐杖一扔,顺手甩下上身的夹袄,“你看,洪峰来了,咱比试比试!”
二牛再也忍不住了,收起笑容,霍地一下站起来:“比试就比试!”
河神把鞋脱下半截,挂在脚趾上,悠悠地晃了晃,而后嗖地一下飞起，一只鞋子不偏不倚挂在头顶这棵沙栗树的半截短树杈上,一摇一晃地像是在嘲弄他二牛。河神正得意地笑着,却突然把身子乌龟似地缩了起来，双手捂着肋子惨叫:“哎哟……岔气啦，岔气啦!二牛,你快……”
二牛心里直乐:“叫你日能,疼死你个老东西!”
二牛心里这样骂,可嘴里却说:“村长,你歇着,一会就好啦!”说完,拽开大步便朝河里冲去,一个丈把高的大浪迅疾覆盖了他。
......
“二牛--你狗日的……"二牛听到岸上在骂,心里越发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二牛终于抓住一个物件,毛绒绒的,有些暖意,他心里说:“有啦!”
待他奋力游到那棵大沙栗树下，河水早上涨到树脖子了,河神也不知啥时候没了踪影。
“狗日的,河神!还没下水可成缩头乌龟啦!”他抱着那毛绒绒的东西,一阵狂笑,笑声在山谷间回响……
"二牛爷——二牛爷——"
是丑蛋的叫声。待他抬头找时,才发现天已黑下来了,灰乎乎的。河面上,一蓬蓬墨绿墨绿的沙栗树冠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