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女娃早已有了自己的名字:栗花。这是她跟着丑蛋一起上学那天,村小学的杨老师给她取的。她记得很清楚,头秃得葫芦瓢似的杨老师问她叫啥,她张张嘴回答不出,班里的娃娃们便笑,杨老师眼一瞪:“笑什么笑?”这时,丑蛋伏在杨老师的耳朵旁小声说:“她没有名,是个哑巴。”杨老师眉头一皱,嘴唇啜了啜，抬头看见门外的沙栗树,说了“沙栗”两个字,想想又觉不妥,很机械地摇着头好一会儿,才伏下身子,对哑女说:“女娃,你叫栗花，知道不?”女娃的眼里绽放出动人的亮光,她四下望着,嘴唇一张一合。杨老师跑到学校院子里,折来一根滴着露水的沙栗枝,又连讲带比划了一阵儿她才弄清,原来就是沙栗的花,栗花。她用手比划着,要杨老师告诉她“栗花”两个字怎么写,懵懵的杨老师回头看丑蛋儿,丑蛋半天才明白意思,就埋怨她:“刚上学,就要写字，美的你!”杨老师一听,知道了女娃的意思,乐呵呵地跑到那块斜靠着的黑板前,用粉笔写下大大两个字:栗花。
栗花!栗花!栗花!女娃高兴地叫着,别人听不到,但她自己却能听到。
放学回到家,她便跑到正蹲着编火耀的二牛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二牛知道她又遇到了高兴事,但又弄不懂她究竟为啥高兴,等后边赶回的丑蛋一说,他才恍然:女娃有名了,栗花,好听!他后悔自己没早给女娃取个名字，弄得全沙栗河人都喊娃哑巴女。
“栗花!栗花!”二牛抱起女娃大声叫着,在院内外疯跑。女娃已长大,二牛老了,他抱着女娃显得格外吃力,不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跌坐在艾蒿堆上,可嘴里还是笑,笑。
长大的栗花终于明白,沙栗河为什么叫沙栗河了。两座大山形成一条又窄又长的夹缝,一道不知源头在何处的小河从夹缝中流过,把百十户人家的村子一分为二。河东岸叫虎家潭,河西岸则叫陈家寨,两个小村合起来统称沙栗河。沙栗河的山上山下、河东河西,别的树不多见,而沙栗树几乎到处都是。冬天的时候,人们随意砍来当柴烧,许多树便被折腾得没样没形,缺胳膊少腿儿。等到来年春天,伤痕累累的树桩上,却又变戏法似地冒出一簇簇或长或短的枝条,绿油油、嫩蓬蓬地在早春的寒风里精精神神地生长着。清明前后,那枝条上便缀满了星星点点的花骨朵,过一阵儿,那花骨朵又都咧开嘴,喜洋洋地绽放着。于是,山的上下,河的两岸,人家的屋后门前田埂地埝甚至猪舍牛圈崖头石缝,都是团团滚滚挤挤捱捱盛开的栗花,仿佛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整个沙栗河一夜间都成了白色世界。
栗花开的时节,在窑洞里蜷缩了长长一个冬季的沙栗河人都懒洋洋地步出门来,漫山遍野地转悠。他们不是踏春赏花,而是在寻找那聊以果腹的野菜,山齿苋呀,马人苋呀,荸荠菜呀,还有又细又长的面条菜。把挖来的野菜,拿到河里淘洗后,回家去拌上少许黄面,再揉些盐进去,而后放在蒸笼里蒸,一边蒸,一边诅咒那满世界的栗花:开恁多却不能吃,酷似那不会生娃的婆娘。在人们的诅咒声中,在大瓷碗里飘出的野菜香里,稠稠的日子就像那沙栗河岸的鹅卵石,叫人数都数不过来。春天总算过去了,那累累层层的栗花也不知什么时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银白色的世界被一片淡淡的绿所替代。
没多久,那枝头便冒出一串串青褐色的果实,摘一颗放进嘴里,咯嘣一咬,那种酸、涩、苦,直激得人在树干上抡脚猛踹。八月十五过后,那豌豆般的沙栗果渐渐长成,圆滚滚,亮闪闪的,煞是喜人。人们似乎淡忘了两个多月前吃的苦头,试着摘下一颗,再用粗糙的舌头来回翻搅几下,而后想像着一种美好的滋味,轻轻一咬,那酸、涩、苦的混合味里多多少少就有了一些甜,但依然难以下咽。于是冬天到了的时候,沙栗河人便举起斧子猛砍,把已经风干的果实连同树枝一并扔进灶膛，听着它们丝丝拉拉的抽泣声，人们一阵好乐。然而，甭管人们如何气急败坏，到了来年春上，那漫山遍野的沙栗树依然顽强地抽枝、发芽、开花、结果……
上了学的栗花很快便感受到沙栗般的苦涩。在学校,她常常无端遭人欺侮。她虽然听不大清她们在嘀咕些什么,但从他们那可恶的嘴脸上,她知道他们说的绝不是好话。二牛曾指着比她高一头的豆豆反复告诉她豆豆是她姐姐。起初,每天上学放学,她都跟屁虫似地追着豆豆,尽力用自己的笑去接迎她,讨好她。可豆豆却不领她的情,不但不理,还回过头来骂她。有一回,豆豆从地上捡起一个圆圆的鹅卵石,举在手里,对着她骂了句什么,而后远远地扔去,那石头便跳荡着滚远了。待豆豆与村里那帮小孩子们大笑着跑远,她才恍然悟出豆豆扔石头的含意:那是让她滚蛋!栗花伤心极了,跑回家里,一头扑在二牛怀里啊啊直叫,眼里的泪珠儿一颗颗打在二牛的腿上。二牛连问她怎么了,她急得张牙舞爪,哇哇乱叫。随后回来的丑蛋把事情的经过一讲,二牛火了,拉着栗花便去找豆豆。来到老院里,豆豆正爬在门口的石桌上做作业,二牛刚叫了声“豆豆”,巧娥从屋里出来板着脸,苍白里透着青紫:“咋啦!当叔的把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