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宁善的人生,在她眼里只有八年——直至顾家出事前的八年。
她曾经也是个家庭和睦,父母慈爱,兄姐疼爱,在家人的庇护下成长,养成了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性子。
太后曾说她心里不踏实,对寿康宫没有归属感。
她要如何才能踏实呢?
没人知道,一个八岁的孩童就会在心里隐藏恨意。
每到四月的时候,顾宁善总睡不好。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的耳畔会传来家人的哭喊。
牢房里。
她那一向严肃的父亲难得露出了温柔宽慰的笑容,对她说,夭夭,别怕,爹爹没有做错什么,不要怕,很快我们一家很快就会平安无事了。
她那一向柔弱的母亲却坚强了神色,卸下了云鬓上的发钗,手上的镯子,和唯一留在身上的一些钱财,去丢了人,给宫中递信,这正是为何她会被收养入宫中。
她那向来都是意气飞扬的兄长被判了流放,临走前对她说,善善,等哥哥回来。
哥哥不喜欢喊她夭夭,还是喜欢和从前那样喊她善善。
后来唯一会喊她善善的哥哥也没回来。
她还那么小,就听说哥哥也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也。
因为顾家所有人都死了。
就连已经出嫁了的姐姐,都上吊自尽。
她明明怀了身孕,几月前才羞答答地给家人来信,可是直到姐姐去世,她也没听说关于自己侄儿侄女的半点消息。
顾宁善到现在都不明白,姐姐是被婆家逼死的,还是自己想追随父母过去,抑或是以死明志?
爹爹,娘娘,哥哥,姐姐,你们都忘了宁善啊。
昔日一个诺大的顾府终究只剩下了她一个。
顾宁善是成了孤女。
罪臣之后的孤女,罪臣顾苏和留在世间的唯一血脉。
她是在半年前听闻,太后要为自己寻找婚事的。
太后对她良善至极,是真的拿她当孩子来疼爱的,是这后宫里唯一的至诚至善之人。
“我从前与你母亲家里的姐妹是手帕交,只是可惜了。”太后叹气道。她在惋惜一个乱臣贼子的家人。
但她的父亲与母亲可不是乱臣贼子。
她那光风霁月的父亲顾苏和是冤枉的。
民间还有许多昔日受过父亲指点的学生这样相信着,给顾苏和翻案之声在民间屡见不鲜。
顾宁善作为父亲的女儿,她依然记得在牢房里,父亲听闻自己的罪名后便仰天大笑。
牢房里时刻有人监守着,他们顾氏的一言一行均会被作为罪状供奉到堂前。
顾苏和看着年幼的、瑟瑟发抖的她,温声说道,“夭夭,睡吧。”
他们一家几口人,顾苏和单独关在一个牢房里。
他带着枷锁,手握在牢房的木头上,与他的夭夭遥遥相望。
赵氏泪水落了下来,顾宁善那时候还未看懂父母哀愁而坚定的眼神。
“夭夭,靠在娘亲身上,娘亲来哄你睡觉。”
顾宁善受惊了多天,早已疲惫,所以即便是在牢房里,有母亲温柔地搂着她,她终究缓缓睡去。
闭上眼睛之前,耳边是母亲温柔的歌声。
眼前还有父亲和善的注视。
后来。
顾宁善是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的,身旁是哥哥撕心裂肺的吼叫,“父亲!”
她惊恐地醒来,母亲却捂着她的眼睛。
“夭夭,不要看。”
她想看啊!她想睁开眼睛,她想看个清楚,但她就是看不到!
那是她的父亲啊!
是她虽然严厉,但是对他们兄弟姐妹三人极其疼爱,对母亲忠诚怜爱的父亲。
是会因为她含着糖块入睡而打她手掌心的父亲,是会因为她写出了大字而眉开眼笑的父亲。
也是会为了一家人的性命而慷慨赴死的父亲。
不久后宫里来人将她接了过去,顾宁善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角不放。
她虽然小,但就是冥冥中有种直觉,她若是放开了,那便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夭夭,没事的,娘亲会和你一起的,你先去吧。”
母亲那时的脸色已经不好了,她的眼睛红肿,只能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
顾宁善信了,那也是她到目前为止,最后的两次轻易相信别人。
这次的不久后,在寿康宫里,太后怔怔地看向瑟瑟发抖的她,犹豫再三,还没说出口。
那天晚上,方若来哄顾宁善入睡。
自从她父亲死去的那夜开始,顾宁善总在梦中惊醒,夜里怔怔地流着眼泪空坐一宿。
好不容易,她要睡着了,方若低声地说了一句,“善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