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春天来了。
松根根决定回家。他把放在丑蛋屋里的所有东西整了整,装进一个大提包。部队上发的被褥鞋帽,都让他给卖光了。身上的钱仅够买返家的火车票了。这是其一。
其二,父母已经知道他被部队除名的事。一个战友为他送来了父亲写的十多封信。他按照写信的时间顺序排了排,大致可分为:询问,再询问;责骂,重责骂;痛心,又痛心;思念,备思念……读着每一封信,他似乎都能清晰地感触到父亲那粗重的呼吸和心跳,读着每一封信,他都能感受到父亲上帝般的垂爱与心痛。
后一封信让他不忍去读,那简直就是一个乞丐在乞求赐舍。父亲写道: 儿啊,你究竟在哪里?你不知道,爸妈想你已想得变了形,我们是在拿健康和生命思念儿子你呀。儿啊,你回来吧,不管你犯了多大过错,也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能回来，哪怕你赤条条一丝不挂……爸不会责怪你,爸会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饭菜。其实最苦的还是海琴,她不知写了多少信给你,可竟然收不到你的一封回信。她就天天往咱家跑,天天跑。儿啊,你回来吧…….
晚自习还没有下,他给丑蛋写了张条子,告诉了他家的地址，要他一有栗花的信儿就马上通知他。而后,他挎着背包朝刘乾家走去。这半年来,为了找栗花,他没少去打搅他们夫妻,光不掏钱的饭就不知吃了多少顿。他得去和他们道个别。
走出来,拉上门,他才想起那个条子写得有些太简单了。为什么不写些谢谢之类的话呢?握笔的手咋恁懒?想再回去补上,可一摸口袋,丑蛋为他配的那把钥匙他已放在纸条上了。
混!松根根后悔地朝自己的头上打了一拳。
丑蛋虽然说话不多,但他绝对是个好兄弟。这一个多月,若不是他,自己不知在哪个屋檐下躺着哩,就连吃饭也多是吃他的,要不,自己身上的钱怕早用光了。还有,也是最重要的,在他们的闲谈中,他隐隐感受到丑蛋还在深深地爱着栗花,栗花也曾深深地爱过丑蛋。能容忍自己的情敌同卧一处,这岂是一个“谢”字了得?
走在大街上,他感到这里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别意阑珊的凄迷色彩,半年时间里,这里的每条大街、每条小巷、每座楼宇、甚至每个窗户都留下了他焦急的脚步和企盼的目光。而今,这些都仿佛在不同的地方惋惜地瞅着他,深情地与他告别。三个多月时间,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竟然没有一丝的收获,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爸妈,面对军营里的儿时伙伴。
来到刘乾家,胜利正要出门,看见他来,却依旧没有留他的意思。
“大姐,我要回老家了。感谢这半年来你和大哥对我的关照……”站在楼梯口,从门栅里透过来的灯光将松根根的脸特写成一个手艺欠佳的木雕。
“你不找栗花了?"胜利把门关上,楼道里立刻暗了下来。
“我想,我和她也许就没有缘分。大姐……”
“不,有缘分!栗花找到了!”胜利的语气很平静,但很肯定。“大姐,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你们……”
“不,她真的找到了!”
“在哪里?大姐,你,不是在逗我吧!”松根根抢上一步,抓住胜利的胳膊。他感到胜利的胳膊也在发抖。
“我问你,"黑暗中,胜利的一双眸子犀利地看着他,“如果找到她,她已怀上别人的孩子,你还会不会要她?”
“大姐,你这话怎么说?你说她到底在哪,我怎样才能见到她?”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胜利依旧盯着他,眼珠子一动不动。
“到底她在哪?”
“你必须先要回答：如果她怀上孩子,你还会不会要她!”
“要!”松根根的牙齿已不听指挥,当说“要”时,牙齿竟咬住了舌尖。他舔了一下舌头,“别说她怀着孩子,就是怀着狗怀着猫我也要。大姐,她真的找到了?”
“找到了!”
“她在哪儿?”
“走!见面就知道了。车在下边等着。”胜利拉住松根根朝楼下走,下台阶时，她的腿抖了一下,重心移靠在松根根身上,“根根,扶着我。"
与其说他在扶着胜利下楼，不如说是他俩相互搀扶着下楼。他心虚,腿软,脊背冒汗,每下一个台阶,都要用脚尖试了又试。他责令自己强硬起来,几个月的苦等苦寻,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楼道里的灯全坏了,人人都说黑却没一个人愿意去换一个几毛钱的灯泡。这在城市已成通病。从五楼到一楼,竟是如此漫长，如此难行,他可从来没这种感受,无论遇到多少艰难挫折,他都能坦然面对。因为他毕竟曾是一个军人,是一个经过炮火洗礼的将军的儿子。
终于走出了黑暗的楼道,城市里随处都有的灯光在楼前洒下一片辉光。他看得清,门前停放的是一辆黄色的小面包,时下人们叫它“面的”。这是城市变化的又一个标志。看来胜利是有准备的，她的话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