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拿到了上班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四十五块整。
“油子,这是多少?”战斗手里来回数着四张拾块五张一块的新钞,问接替他老爹当上会计的张有志,人称张油子。
“娘那脚,你得叫我叔。”油子头歪着,用手指点着战斗的鼻子,“我跟你爹叫哥哩。”
“嘿嘿,你跟我爹叫哥,我也跟你叫哥,这不还起啦。"战斗说完,来领工资的人都轰地一声笑了。
“你娘那脚,这是还账?傻吊!”油子把他手里的钱夺过来,数一张往桌子上拍一下,“瞅着,一十”,啪!“二十”,啪!“三十”,啪!
“一共四十五块钱。”油子把钱递给战斗,“娘那脚,你小子运气真好,一上班都赶上调资!”
“四十五是多少?够不够两千?”战斗问。屋里的人又笑了。
随后进来的于主任拍着战斗的脑瓜:“两千?我干了一辈子，也没攒下两千。去去去,大伙都等着发工资哩。”
战斗一手攥住钱,一手抱起小豹子,不情愿地走了。临出门,他又回头朝于主任瞅了瞅;“两千,要干一辈子?"见没人理他,这才出门朝家里走去。
“一辈子是几年?”战斗一路走,一路想着这个数字。一想到数字,他心里就慌,就烦,"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咋还一十二十,一千二千……还有一辈子，难道还有二辈子?”
他的头有些疼。他把握着钱的拳头在太阳穴上捣了捣,稍微好些了,这才抬头看着街上匆匆忙忙的人。他猛然觉得街上的人特别多,也特别忙,那一张张脸看上去都像是赶着去救火。不集呀,妈说再有四天街集!
"再有四天街集?!"战斗一想起街集,又生上了气。这一阵子不知咋啦,一遇街集,妈就会教他“你来了,坐"之类的废话;一遇街集,就有人到他家里去,还领着个女娃,等他们一走,妈就说这是在给他说媳妇。今儿一早,妈又说,老拐爷该来了,要来拿两千块钱，给玲玲送去。
“玲玲!玲玲是憨憨,连三都不知道是多少,我才不要憨憨。”他顶撞妈,他是趁妈高兴才顶撞她。
“玲玲不憨,比栗花强多了!"妈说,“栗花是哑巴,想说个话都不成,要媳妇就是说话的。"
"我才不听她说话,憨憨。"战斗说,“栗花嘴上不会说话,眼里会说话,我一看她眼,就知道她说啥话。”
“胡说,谁的眼还会说话,憨憨娃!”妈有些生气了,但还是笑着。
“栗花的眼会说话,真的,我能听见。”
“战斗,你再惹妈生气,妈就死给你看。"巧凤再也忍不住了，“她别说眼会说话,就是奶头会说话,我也不要!”巧凤累了似的叹口气,“街集时,你老拐爷要来拿钱,你工资发了,赶紧拿回来,不敢乱花。”
不敢花,交给老拐,老拐再交给玲玲她大?交给那个憨憨她大?想得美!我要攒起来,攒够两千块,再盖圆房子,买新桌子,还有花,还有烧鸡健力宝….
攒哪儿?攒身上,妈会要去的;攒屋里,妈会搜走的;听妈说，钱都攒银行,那保险么?银行万一失火咋办?谁恁憨!不能攒银行，
那攒哪儿?
战斗又开始头疼了。
他想藏在门前的水洞眼儿里,怕水给霉了;藏到供销社后边的大方砖下,又怕虫子给咬了。想着走着,忽然,头顶哇地一声,抬头一看,一只老鸹正叫着越过罗汉庙的房脊,飞向庙后的老槐树，而后,在树杈上站定了……
嘿,就藏那棵老槐树里。那树上有个洞,拳头那么大,谁也不知道!战斗一下子来了劲儿,头也不疼了。他绕过两个石狮子来到俱乐部大院,又从大院的一个墙豁口处抱着小豹子跳过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小院,四周的庙宇早已被拆掉,盖成了民房。院子里已多年没人来过,地上满是齐膝深的蒿草和蒿草里被雕刻得奇形怪状的砖头疙瘩。院子正中有一棵千年老槐,四个人都搂不过来,伸着几根老枝,几片能数得清的槐叶把天空点缀得格外苍凉。树干就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头,满身的疮疤、烟痕,佝偻着身子,凝视着脚下的草丛、砖头,仿佛在找寻着遗落的拐杖。
战斗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树洞。树洞在树干的腰部,椭圆形，周围长出一层薄薄的青苔,一圈一圈的,极像一辈子没洗过澡的老人的肚脐眼儿。这个洞他太熟悉了,小时候常和镇上的狗屁孩们在这树下玩,那帮坏红薯都很坏地用木棍朝洞里捅着骂他妈，他不敢还嘴,一还,就挨打。而今,那帮坏红薯都长大了,再也不到这里来了。
“嘿!你妈的x!"战斗骂着,想象着那帮坏红薯熟悉的脸,似乎那些人都对他害怕了。是的,他长大了,上班了,能挣钱了,有好几个坏红薯后来都犯了事儿,被抓进了监狱。审判大会上,他还故意挤在人群的前头,看他们的脸。那些脸再没了往日的神气,一个个灰土土蔫几几的。
战斗伸手把洞里清理干净而后把钱团成一团,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