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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也许是因为幼时过得清苦,我养成囤积一切的恶习。二百年来堆山积海,早把洞府填得满满当当。偶尔找起东西,总要埋头寻上不少功夫,既不便捷,也不明了。虽然也曾起过清理的念头,却每每因为懒惰而胎死腹中。

今日既然师出有名,便不再拖延,打开库门,从外往里慢慢清点。

由于墙上刻有维持清洁的阵法,库房内并不脏,只是杂乱。陈年旧物一件件翻出来,大多都不再认得。我思来想去,实在无用的,便狠狠心丢出去。因为修为上涨而淘汰的,也挪至一边,等着上交宗门,发给新弟子使用。

我平日罕少动手,如今做来,竟越理越乱。正扔得火大,一晃眼瞧见个雕花木盒,忽而微微愣住——这东西,瞧着倒挺眼熟。

没有急着打开,我把它拿起来端详两眼,已经大约想起里面是什么东西。再打开来,其中果然是满满当当一盒整齐的信笺。

我心情有些复杂。若要形容,大约是感慨混杂失落,再添一点心虚。

是了,这些信笺,都是旁人寄来的情书。

【二十七】

我刚做妖女那阵,修真界刮起来一股奇怪妖风。情人间传达爱慕,不再依靠相会时流转的真切眉目,转而寄托于鱼雁渺渺的信笺。

直白些讲。撩骚道侣不靠当面勾搭了,要靠一张百转千回的情书暗诉衷肠。介于大家都是修真人士,这情书还要展现出区别凡俗的风采。

风尚几百年轮转一次,这代人恰巧欣赏婉约。它自身没有对错。奈何再正经的东西,流传到合欢宗,总能衍生出新花样——这大概归根于宗门自身的不正经。

合欢宗盛产、特产、且唯一生产妖女。而妖女之间竞争频繁。其激烈程度并不逊于正魔两道的万年厮杀。争名头,争男人,争法宝,争恶气,争奇斗异,争风吃醋,争强好胜,争权夺利……争啊争啊,争红了眼,争丢了命,那也是常有的事。没办法,争抢才能体现出价钱。

妖女靠男欢女爱存活,天然地追逐这桃红色彩。情书是吗?有意思呀,我们来比比谁收到的更多吧?

作为合欢宗万千妖女中的一名,彼时我初出茅庐,恃美行凶,游走于众多男人之间,收情书收到手软。又虚荣,每收到一封,即藏之于雕花木盒内。分门别类,逐一排序。偶尔启封把玩,便沾沾自喜。

愚蠢且轻狂。

理所当然,这样的我很快跌了跟头,又迅速认清纸上言语的虚飘,渐渐地不再把它看得重要。不多时,便抛之脑后,再不问津。

如今掀开盒子粗略看去,其中言语,或是轻浮,或是酸腐,或是骄矜,或是云里雾里、不知所谓,读来只教人发笑。

那些如今已经在修真界高步云衢的大人物,应当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么一份幼稚的黑历史留在这里吧?不如改日发个灵讯过去提上一提,指不定他们为图封口,能舍下点好东西呢。

我想到此处,倒歇了原本阅后即毁的心思,原地盘腿坐下,逐封拆开查看署名。这一留意,却发现些有意思的。

我瞧见了佴释之的情书。

情书落款正巧是二百年前,推算时间,大约是我下山的第56年。那时的佴释之不过128岁,在修真界还算是小年轻。尽管努力把字写得圆融大气,还是能从笔触和措辞中窥见那藏不住的青涩与忐忑。

自然,我如今千帆过尽,老练到能轻易窥破人情往来时一切未尽之语。可那时我毕竟年轻,年轻因而浅薄。以至于收到情书,只是见落款籍籍无名,便匆匆掠过,压之箱底。却并不能看到,那写满殷切问候的行句之间,一句“月色真美”,藏着多少说不出口的隐晦情思。

原来佴释之对我动情有那么早——可我那时,并未在意他哪怕一分。

仅仅两年之后,我与他的同门师兄申屠寿相遇。我们结为道侣,声势浩大,广而告之。

我不敢想,他会有多伤心。

【二十八】

从前听佴释之讲我们的前缘,我只觉得有趣,却不曾体会得真切。如今握着这封沉甸甸情书,我才感受到,他那些云淡风轻的笑谈中,省略了多少夜辗转反侧的酸苦。

妥帖地收好佴释之的信笺,再看剩下那些情书,我再也没了敲竹杠的心思。

若始终无知无觉便也罢了。可如今我已经品味过情爱的煎熬,将心比心,又岂敢再去亵玩他人的心意,□□他人的疮疤?

前有申屠寿,后有佴释之。我真的愧疚。我怕了。

我怕午夜梦回,有幽幽魂魄携千斤情债向我讨账,而我心腔空旷,满身情孽,无所偿还。

我忽然很想见佴释之。

立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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