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花决计把小豹子卖掉。
心里生出这念头,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小豹子被大从河里捞出到现在已两个月了。两个月中,除了丑蛋,小豹子就是她最亲最亲的伙伴:白天,影子般跟在她屁股后头随她上山、下河;夜里,则一声不响蹲在她的炕头,一蹲就是一夜。她高兴,它欢蹦乱跳，摇头摆尾;她伤心,它也默不作声,郁郁寡欢;她偷偷抹泪时,它则偎在她身旁,在她的手上蹭,在她的脚脖舔。而今,她却要把它卖掉,去换那可怜的一二十块钱。
她恨自己心狠。可,她又不能不卖,救大出狱要花钱,丑蛋也马上要开学啦,可杀梢子才挣到八块钱。大走的时候,没说家里的钱放在哪儿,她长这十六年,没见过几回钱。她知道,卖小豹子她不忍心,丑蛋更不会同意。于是她决计谁也不告诉,偷偷将小豹子弄到外面去卖。到哪儿去卖呢,当然是罗汉镇喽,那里人多,有钱的人肯定多。
丑蛋正睡得香,她就早早爬起来,到饭棚里烧了两碗白面汤，一碗给小豹子吃,一碗给丑蛋留着。她端着碗,到饭棚外一石头上坐下,把小豹子抱在腿上,一口一口地喂它吃。过去,小豹子都是自个儿在地上站着吃,忽然享受这般待遇,它也似乎觉得有什么异常,眼睑低垂着,没精打采。栗花把碗往它嘴边送一送,它就机械地舔一舔,好像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栗花在心里叫着:小豹子,自你到咱家,还从未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咱家穷,这你知道。今儿特意为你做了白面汤,你就好好地吃一顿,吃个饱。在沙栗河,这白面汤是人病了的时候才能吃一点。
栗花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把腿轻轻抖着,想逗小豹子开心。可它愣是耷拉着眼皮,舔了几口,便再也不肯张嘴。
紧紧地贴在胸口,眼泪就吧哒吧哒地往下掉。栗花终于憋不住心里的酸楚,放下碗,一把搂过小豹子,小豹子,不是姐心狠,姐实在是没法子呀!栗花用手比划着，对小豹子诉“说”着:我前天夜里,从你脖子上绑着的那块布上知道,我也是从河里捞起来的。小豹子你告诉我,是谁在你的脖子上绑的白布,是战斗?他又是从哪儿弄的?我是被我生母遗弃的,因为我从小就是哑巴。你呢,小豹子,你也是被人扔掉的么?你这么乖,他们为啥扔你?为啥?小豹子,我卖你,可是迫不得已呀,丑蛋要上学,他没学费,我大又被抓去坐了牢,我要救他出来。小豹子，你不要恨我,其实,我比你还伤心。我把你卖了,换了钱,把大救出来,让丑蛋去念书。等我有了钱,再把你赎回来。啊?!……
小豹子痴痴地望着比比划划的栗花,晨曦里,一双黑嘟嘟的眼睛闪着潮润的光。
栗花把剩下的半碗面汤端起来，一气喝下,又伸出尖尖的舌头,把碗里剩的残汁舔得精光,而后,到饭棚里把剩着一碗汤的锅支在灶上,捉住锅耳朵晃了晃,看放实在了,才弯腰抱起小豹子走出院子。
栗花抱着小豹子走过小河,走上村头的路。天已经亮了。村里已有人懒洋洋地提溜着盆出来倒尿了,鸡鸣犬吠声吵醒着酣睡中的河谷。她在路口站住,低头看着怀里的小豹子很久很久,而后一咬下唇,向前大步走去,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在她的肩胛处有力地甩动着。
她从没去过罗汉镇,也不知道路到底该怎么走。但她知道,村里的所有人到外边去,都要走这条路。这条路说是大路,其实只有一掀柄宽,坑坑凹凹的,散铺着大大小小的砂子石头。从她记事起,这条路便是这样伸向山外。从这条路上,丑蛋妈走了,一去不回头;大被抓了,至今没音讯;姑姑和战斗来了,穿着村里人从没穿过的衣服,带着村里人从没见过的洋货。在她的心里,这条路充满着美丽的诱惑,也暗藏着难测的祸凶。如今,踏着这条路,去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秋天的早上,已有了一丝凉意,从河谷里吹来的风,把沿路的沙栗树吹得摇头晃脑,沙沙作响。她抬头看看天,蓝里透着些紫，窄窄一绺,搭在两道山梁的上边,向远处豁豁牙牙地伸展开去。
路上没有一个人,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很有节奏,嚓哧嚓哧的。绕一处弯,前边又是一处弯,过一道梁,迎面又是一道梁。她想走过那道梁,前边该是一片开阔地了,可刚走出梁脊,对面竟还是相互交错着的山。河水一闪一闪地从山间回旋环绕,有时一个弯儿竟能转多半个圆。她走得很快,小豹子贴着她,胸腹间便有了燥热的感觉。
她走着想着,想了很多。她想,那么精的巧凤姑,为啥就生出了那么傻的战斗。由战斗她又想到了自己。前天晚上,那块布上明明白白写着:希好心人收留她,抚养她长大,她妈向您磕头了……那个“她妈”长得啥样,现在哪里……
小豹子在她怀里来回蹭着,她怕它跑掉,便把它抱得更紧。可她明显已经累了,两腿发硬,胳膊发麻,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小豹子抬头望着她的下巴,伸出一弯长长的红舌头。
别蹭,我累得很。栗花嘴唇一张一合地对小豹子“说”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见